宋代社会孕育出独特的“货担式”图形

中央美术学院黄小峰教授近日出版的新作《货郎图：小商贩肩挑大历史》不仅是一部宋代物质文化研究的力作，更与当下国际学界“非人类转向”以及医学人文等研究范式形成深刻共鸣。

该书聚焦南宋画家李嵩在宁宗朝1210—1212年之间创作的4个版本的《货郎图》，以其描绘的“三百件”货品为切入点，突破了传统艺术史以人为中心的叙事框架，转而探索“物”如何承载社会关系、知识网络、风俗礼仪、政治符号等丰富内涵与历史的演进。

本书开篇便展现出跨时态分析的宏阔视野，令人耳目一新。黄教授敏锐地捕捉到货郎图在历史中的变异：李嵩的《货郎图》在清代以前无人问津，元代任康民的《货郎图》在中国默默无闻，却在日本室町时代被狩野派奉为上品，狩野荣信1802年的《仿任康民货郎图》更成为东京国立博物馆的重要藏品。明代宫廷则将“货郎”改为“贺朗”的元宵节庆符号，如《南都繁会图》和《明宪宗元宵行乐图》所示，货郎形象被升华为朝野同乐的象征。至清代，乾隆帝以佛教“六如观”重新诠释李嵩《货郎图》，题跋中讽喻世人沉迷物质，幻影转瞬即逝。

黄教授的研究呼应了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史学者爱德华·S.库克的“全球物史”的学术脉络，突破对物研究的线性框架，将研究对象延伸至网络状的观念与物质流通的历史。《货郎图》研究将货郎担中的物品视为具有自身生命的能动者，如可入药的头骨、蜂房、佛手等药材，茶炉汤瓶、风筝、泥偶玩具、莲花彩灯等，它们既传播民间医药知识，又承担着寓教于乐、营造节庆氛围、象征盛世昌平等多重社会功能。这种视角令人想起布朗大学艺术史学者孟絜予提出的“感物”概念，即物不仅是人类情感的投射对象，其物质性本身也能激发、塑造社会经验与人类情感。通过对《货郎图》中“但知行好事，莫要问前程”团扇和《明宪宗元宵行乐图》百戏表演的分析，黄教授不仅阐释了宋明时期的风俗教化特点，更揭示了这些视觉符号唤起情感共鸣的机制，呈现出一个物、人、情相互作用的网络。

黄教授的研究路径与名物学大家扬之水对茶器、金银器的研究一脉相承，通过对器物物理特征、历史源流与文化语境的系统考察，深入揭示了器物如何嵌入日常生活、商品经济、宗教仪式、政治体制与社群关系的多重网络。这一研究方法与浙江省博物馆原馆长陈水华在《形理两全：宋画中的鸟类》中所采用的博物学视角形成呼应——后者通过科学方法精准辨识宋画中的鸟类物种，为艺术史研究提供了自然史的实证基础。

黄教授在《货郎图：小商贩肩挑大历史》中展现的研究方法，既继承了传统艺术史的图像细读传统，又通过跨学科、跨媒介的“地毯式索图”策略，为宋代物质文化研究开辟了新路径。其方法论创新与具体考证成果主要体现在以下两点：

第一，开拓边缘材料与跨学科脉络。黄教授突破了传统艺术史对经典名作的依赖，将研究视野拓展至长期被学界忽视的视觉材料，系统性地串联多元史料。书中具体呈现了以下重要发现：私人收藏的《观画图》《灯戏图》《上元灯彩图》细致描绘了元宵灯戏表演；明代漆器货郎图大捧盒生动刻画了货担场景；《北宋卤簿钟钟身纹》保存了珍贵的北宋宣德门图饰史料。此外，研究还整合了《魁本对相四言杂字》的生活物品插图、《证类本草》的穿山甲等药材图绘、《武林旧事》的元宵舞队记载、山西右玉宝宁寺壁画图像，以及《金瓶梅》的货郎描写，成功构建起图像、文本与器物的三重证据体系。

第二，图像推理的突破性发现。黄教授的细读展现出惊人的物质文化解码能力，书中首次辨识出画中的彩灯、滚灯、广告招幌、占卜罗盘等被前人忽略的物件，还原其商业功能外的社会功用。

宋代社会为何会孕育出独特的“货担式”视觉百科全书？这一现象背后蕴含着怎样的文化逻辑？黄教授的研究提供了重要启示。在《货郎图》中，李嵩以近乎执着的态度描绘了300件形态各异的货品，这种对物质世界的系统性呈现，折射出宋代特有的认知范式：通过物质分类来构建对世界的理解。

这种视觉表达与宋代蓬勃发展的知识体系建构形成鲜明呼应。在医药领域，《证类本草》系统记载了1746种药物；在地理志方面，《太平寰宇记》《舆地广记》和《方舆胜览》构建了完整的地理知识体系；在文献编纂方面，《册府元龟》和《太平广记》分别对历史典故和小说题材进行了系统分类。这些典籍共同展现了两宋时期知识系统化、条目化、百科全书化的鲜明特征。

黄教授的研究还为数字人文开拓了新视野。其细致的物质考据为建立跨时空数据库奠定了基础：未来研究可将画中货品与笔记文献、本草、药方、地理志等文本关联分析，以统计关键词的方式追踪这些物质符号在元明清时期的流变轨迹。

《货郎图：小商贩肩挑大历史》的开篇生动形象地将货郎与当今的网购、快递员联系在一起，将历史与现世千丝万缕的联系作为整体来探究，是一种对人类经验的连续性的关照，而不是把历史视为断裂的过往。本书与“非人类转向”“情动理论”“医学人文”等研究范式形成对话，为艺术史研究提供了一条以物为镜的新路径。

（作者系香港岭南大学助理教授、密歇根大学博士）